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用盲杖追光探路,廣東廣州首位視障律師正式執(zhí)業(yè)

2023年12月13日,盤銘徑特意穿上了整潔的白襯衫,一早就拿著手杖出門了。

這是對他意義重大的一天。在城中村做了20年盲人按摩師,4年里歷經6次法律職業(yè)資格考試(下稱“法考”,包括了3次客觀題和3次主觀題考試)后,盤銘徑在2022年初順利通過法考,并進入廣州金鵬律師事務所(下稱“金鵬所”)實習。    

2023年12月22日,視障人士盤銘徑在廣州金鵬律師事務所上班,前不久,在實習滿一年之后,他正式拿到律師執(zhí)業(yè)資格證,正式成為了一名律師,他也是廣州第一位視障律師。

“著陸”是盤銘徑2023年的關鍵詞——在經歷了一年實習期后,他通過廣州市律師協(xié)會的考核,正式成為一名執(zhí)業(yè)律師,也是廣州的首位視障律師。從工作人員手里接過燙金的律師執(zhí)業(yè)證,盤銘徑用手指摸了又摸。他的人生,從此開啟了新篇章。

“探路者”是盤銘徑對自己新一年的期待。當新年第一縷陽光噴薄而出時,盡管他知道未來絕非坦途,甚至“準備好了失敗”,但依舊會勇敢地出發(fā),探索視障者就業(yè)之路能走向何方、能走多遠,“這是我們這代視障人的使命”。

通往執(zhí)業(yè)律師之路

通往執(zhí)業(yè)律師之路本就充滿挑戰(zhàn),更何況邁上這條路的,是只有小學文化的全盲視障者。在盲校讀完小學后,他學習了盲人按摩,20年來都以此謀生。    

2022年1月,盤銘徑在廣州棠下村為客人按摩。在2022年之前的多年時間里,盤銘徑在廣州多家盲人按摩店供職。

但他是個不安分的人。即使做按摩師,也不肯待在同一個地方,十幾年里換了許多城市、許多店;雖然看不見,卻熱愛旅游,西藏、云南、內蒙古等全國跑,去親身感受這個世界;喜歡學習,常去圖書館借閱盲文書籍,也學會了操作電腦,通過網絡打開了更廣闊的世界。

2016年,他報讀了成人本科,課程里有一門法律基礎課。課堂上,他被清晰優(yōu)美的法律邏輯迷住了,從此埋下了律師夢。

也是這年,在一次公益徒步活動中,他遇到了中國首位視障律師金希。金希告訴他,視障者也可以成為律師,這給了他很大信心。

但金希是法律專業(yè)科班出身,自己只有小學文化,真的可以嗎?一次法律課上,老師鼓勵大家,學法律要求不高,只要初中以上文化就可以了?!爱敃r我覺得他給我造成了1萬點傷害,因為我只有小學文化。”銘徑說。

但夢想有著沖破障礙的魔力。

2018年,成人本科畢業(yè)后,銘徑參加了由廣州市合木殘障公益創(chuàng)新中心(下稱“合木公益”)為殘障者舉辦的就業(yè)技能培訓。課上,導師問:你們的夢想是什么?

課堂上有30多名殘障人士,盤銘徑坐得靠后,心里一直在激烈斗爭。到他時,他終于決定說出口:“我想做一名律師?!?/span>

話說出口,也在心里生了根。他在網上查找法考報名條件一條條對照,發(fā)現自己都符合。他當即就報名了。

2022年之前的多年時間里,盤銘徑在廣州多家盲人按摩店供職,邊工作邊準備法考。

沒有老師,他從網上尋找各種線上課程。按摩店的工作每天超12個小時,他只能在沒有客人時,拿起手機聽法考課程和教材,每天至少學習三四個小時。

備考時,由于全盲,盤銘徑只能通過聽音頻復習和刷題。每天,他要在盲人按摩店工作超12小時。沒有客人時,他都拿起手機聽法考課程和教材,每天至少學習三四個小時。

夢想也有著集聚能量的魔力。通往執(zhí)業(yè)律師之路,銘徑不是一個人走。

市面上沒有盲文版教輔書,合木公益和中國盲文圖書館在網上為他招募志愿者。學生、醫(yī)生、家庭主婦……來自全國各地素昧平生的志愿者,將法考教輔書一頁頁拍照或掃描,文字識別,再一字一句校對好發(fā)給他。

有寶媽只能趁娃睡著的間隙趕工;有的志愿者幾天內就整理好20多萬字;有的不僅自己幫忙,還拉朋友一起加入。4年來,超百名志愿者接力,整理出十幾本電子版教材,超200萬字。

6次考試,廣州市司法局都為他設置了獨立考場,在考試系統(tǒng)安裝讀屏軟件,由監(jiān)考人員協(xié)助念題打字,每個環(huán)節(jié)都給予細心幫助。

法考給每個考生的時間都一樣,但考試系統(tǒng)對讀屏軟件還不夠兼容,銘徑需要別人協(xié)助操作讀屏和打字輸入,前兩次法考都因未答完題而失敗。

為了幫他精準控制考試時間,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為他提供了模擬考的場地及志愿者,從2021年3月起,銘徑每周都模擬考一兩次,累計模擬了40多次。

最終,夢想有了轉動命運的魔力。

“就算你能考過,也很難去從事這個職業(yè)。”質疑的聲音不絕于耳,銘徑也并沒有想過未來真能以此為生,但事情的發(fā)展超出了他的期待。

2022年初,他成為廣州首位通過法考的視障考生;緊接著,他進入了金鵬所成為一名實習律師;最近,1年多的實習期滿,他通過了考核,正式成為一名執(zhí)業(yè)律師。

金鵬所位于廣州珠江新城CBD,窗外就是廣州塔。兩年前,盤銘徑在這里有了自己的工位,別人叫他“銘徑”或者“盤律師”。有時他會有些錯位感,“是在叫我嗎?”以前,在盲人按摩店,他沒有姓名,人們都喊他“師傅”或者編號。

他感覺,“我找回了自己的名字”。

探索職業(yè)方向之路

執(zhí)業(yè)律師這一站,少有視障者能到達。在旁人眼里,盤銘徑就是勵志的化身,但他卻說,“我已經準備好了失敗”。他認真地說,未來自己可能會回到城中村“重操舊業(yè)”。

做好走“回頭路”的準備,只因前路太崎嶇。

進入金鵬所后,盤銘徑被安排到勞動法團隊,由律所高級合伙人蔡飛親自擔任指導老師。但蔡飛坦言:“有半年時間,我不知道安排他干什么?!?/span>

一名視障律師能干什么?這對盤銘徑和蔡飛都是全新的課題。

   2022年5月5日,在廣州市公共法律服務中心,盤銘徑領到了“法律職業(yè)資格證書”和“律師執(zhí)業(yè)人員實習證”。

并非專業(yè)能力不行。雖然勞動法在法考中占比很小,條文、案例、解釋也錯綜復雜,銘徑需要重新系統(tǒng)學習,但勤奮刻苦是他的拿手本領。如今,他對勞動法已小有心得,專業(yè)問題都能自如回答。蔡飛說,在勞動法專業(yè),盤銘徑不會遜色于任何一名律師。

但先天缺陷時刻提醒著他的不同。視力障礙限制了他對圖表、視頻類證據的使用。用文字識別功能閱讀圖片格式的表格時,掃描出的數據往往變成一團亂麻;識別文件上的手寫字體也常常出現錯誤。

12月13日,在1年多的實習期滿后,盤銘徑通過考核,成為一名正式的執(zhí)業(yè)律師。

實習律師與執(zhí)業(yè)律師的最大區(qū)別,就在于是否能獨立出庭。但蔡飛直言,即使已經拿證,盤銘徑目前也不能獨立出庭,“這是對當事人的不負責任?!狈ㄍド贤枰蓭煯攬龊藢堎|證據、文件、簽名等,盤銘徑難以勝任。

這1年多來,盤銘徑主要參與的案件是公益性的勞動爭議調解。這類調解往往無需閱讀紙質文件,而通過電話和線上調解也能讓他揚長避短。

“法考只需要自己努力,工作還需要當事人滿意?!睂ΡP銘徑來說,對人心的逾越最難。曾有人跟他說,“我要請律師,肯定不會請一個盲人。”話很刺痛,但盤銘徑知道這是事實。蔡飛也坦言,客戶現時還難以接受由視障律師來服務。

盤銘徑覺得,現在是導師和律所在保護著他:“目前我在形式上是正式律師,拿到證了,但跟真正的律師還有距離?!彼x自己是“探路者”,“假如過五六年我還需要別人托底,那我的探索就是失敗的?!?/span>

但金鵬所高級合伙人李綱和蔡飛卻很有信心:“我們計劃用三年時間,把銘徑培養(yǎng)成一個專業(yè)勞動法律師。”李綱說,當初把盤銘徑安排到勞動法團隊,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。勞動法律師往往是跟普通勞動者打交道,比“高大上”的商業(yè)項目更適合銘徑,市場上也有高頻的需求。

李綱說,如今有了律師執(zhí)照,盤銘徑就可以獨立開展咨詢,律所也在考慮為他開通咨詢熱線和線上咨詢平臺;他也可以接調解業(yè)務,并參與線上開庭工作。

此外,盤銘徑可以成為其他律師在勞動法方面的顧問?!八軐I(yè),對每個細節(jié)都清楚,會大大提高其他律師的效率,”李綱說,雖然不能獨立出庭,但他可以與同行合作,成為一名獨立律師。

蔡飛說,他們也可以接一些合適的業(yè)務轉給盤銘徑處理,他可以通過自己優(yōu)質專業(yè)的服務來逐漸獲得自己的客戶。

這段時間,盤銘徑正在蔡飛的指導下寫一本勞動法方面的書。“新的一年,我們可能要一起出一本書,也會讓他接觸更多疑難類的案例?!辈田w說。

未來,更多的工作場景,正等待著盤銘徑的開拓。

推動融合就業(yè)之路

在無數人的支持下走到這一步,盤銘徑也一直在思考,自己能夠向公眾傳遞什么樣的價值。他不希望自己只是“勵志”的形象,為公眾做“精神按摩”,而是想推動社會對視障者能夠有一個相對客觀的認知,“既不神化也不矮化”。

兩年前剛通過法考時,他就告訴記者,如果能成為律師,希望通過自己的工作來推動殘障者獲得更多機會,平等地參與社會。如今成為執(zhí)業(yè)律師,又是勞動法領域,工作之余他最關心的就是為殘障者尤其是視障者拓寬就業(yè)路徑。

我國有8000多萬殘障人群,其中有1700多萬視障者。過去,他們的職業(yè)選擇僅限于盲人按摩等為數不多的選項。近十年來,這一狀況慢慢得到改善。

在不久前,“國際殘疾人日”前夕,在公益組織幫助下,盤銘徑和10余名視障伙伴探訪了多家企業(yè),了解無障礙融合就業(yè)的情況。

在探訪的7家企業(yè)中,有3家已有數量不等的視障員工,有的是酒店主廚,有的是IT企業(yè)的開發(fā)人員或數據信息標注員,還有的是數碼產品銷售。

其中,一家酒店負責人的一段話讓盤銘徑深有感觸:“雖然我們還沒有做好準備,但我們歡迎視障伙伴來到這里與我們成為同事,企業(yè)將本著出現問題解決問題的開放態(tài)度,與殘障伙伴共同探索職業(yè)道路?!?/span>

盤銘徑就是融合就業(yè)理念進步的受益者。起初,金鵬所只是想聘請一名視障咖啡師,為此盤銘徑專門去學習做咖啡。但得知他通過了法考后,李綱當即決定錄用他為實習律師。

“我的初衷不是為他提供特殊照顧,而是相信他能夠成為一名合格的律師,用專業(yè)和知識實現獨立自主,并能幫助其他有需要的人?!崩罹V說。

目前,金鵬所還有其他兩名殘障員工,一名是聽說障礙人士,在檔案管理崗位;一名是腿部殘疾,負責財務工作。李綱說,只要給予他們培訓和機會,他們都能發(fā)光照亮自己,照亮別人,也希望有更多企業(yè)和組織能發(fā)現他們、幫助他們、成就他們。

由于基礎教育比較薄弱,兩年前,遣詞造句和寫作還是盤銘徑的“噩夢”。兩年過去,他已經能寫出思路清晰、措辭準確的長文。

不久前,他在公益賬號“做你的眼睛”上分享了自己探索殘障融合就業(yè)之路的思考。文中寫道:“過去,從來沒有哪一個時代,能夠讓視障者有一個自由選擇職業(yè)和為自己發(fā)聲的社會環(huán)境。但今天,我們有了這樣的機遇?!?/span>

他說,“歷史的洪流裹挾著我們來到這個十字路口,我們有權決定自己向左還是向右,但我們無法決定路的那一頭是怎樣的風景。希望我們的探索,能夠為后來人帶來一些有益經驗?!?/span>